祖宗灵位浸了血之后就不能再供奉了,雍都那些近来最重要的大事就是加班加点赶制新的灵位。沾过的血的旧灵位姑且被收在了一间仓室之中。赶制灵位的工匠对其中一块灵位上的细节有疑惑,于是请求灵官打开仓室,观摩旧有的灵位。事情就出在这里——门开之后腥臭冲天,入目满是大大小小的蛇的尸体。没有人知道为什么有这么多的蛇爬到这里又死在了这里,密密麻麻的蛇尸遮蔽住了所有灵位。新任的灵官恍惚间一抬头,看见武烈王的灵位独自被放在高处,其上猩红的裂纹如同一只怒目而视、目眦而裂的眼睛。于是新任灵官从此也一病不起,秦国宗师之中,一时竟然找不出愿意继位灵官职位的人。这件事在公卿之中又引发了一起轩然大波,最胆大的人也忍不住开始惶惶然了。一个声音开始出现,起初还很微弱,但飞快地壮大,最后几乎整个朝堂都在说这样的话。他们要求新王嬴政前往雍都,披发跣行,往武烈王灵位前谢罪。嬴政推拒了,理由很充分。他正在进行那场为期七天的祭祀,这是已经昭告过祖宗的祭祀,倘若半途而废,引来祖宗的怒火,谁能承担这样的责任?系统于是恍然大悟,原来嬴政之前那反常的举止是在为了今天做铺垫。他早就预料到了会有更古怪的事情发生,于是他事先安排好了自己的位置。以确保自己不会突然被逼到——雍都。雍都。系统有点坐不住了。他实在是好奇,抓心挠肺地好奇。之前参政大殿上有人说,武烈王嬴荡的灵位被惊扰了。那时候他就以为林久要去雍都了。但林久没去。这还情有可原,毕竟只是一个灵位出了问题,并不能证明【嬴荡】这只鬼就真的藏在雍都。第二次灵位流血,大凶之兆显露出獠牙,嬴政的处境变得很不妙。他又以为林久要去雍都了,但林久还是没有。这也勉强还可以理解,或许是还需要时间观望一番。但第三次,一而再,再而三,公卿和宗室的耐心显然已经被消耗殆尽,他们的矛头对准了嬴政。他们已经开始准备把嬴政推出去平息祖宗的怒火。倘若如他们所愿,嬴政前往雍都,现身祖庙之中,届时那块灵位再对嬴政做出什么事——可以想象,举国上下所有人都会毫不犹豫地把责任,这次以及上次、还有上上次的责任,全部推到嬴政身上。秦王嬴政十三岁——还是个小孩,但没人在意——他是秦王,所以尽管他什么都没做,但已经可以成为惹怒祖宗,惹怒上天的罪魁祸首了。所以他就是罪魁祸首。如果谢罪还不行,接下来是不是退位?嬴政还有个年龄相仿的弟弟,秦王的位置完全可以换人来坐。退位之后呢,此时风行活人祭祀,惹怒上天和祖宗的先君,是不是也就没有了活着的必要?系统只是想就涌起一股恶寒。嬴政这次是顺利推辞掉了前往雍都的行程,但下次呢,这场祭祀只有七天,蛇尸事发在第三天,消息传来已经是第五天。七天之后嬴政怎么办?他还能想到另外的推辞手段吗?系统想这次林久总该前往雍都了吧,在第七天到来之前把那块牌位解决掉,已经到了不去不行的地步了!但林久就是能稳稳地坐在咸阳宫里,丝毫不露出动摇的端倪。不过林久一向就是这样,系统也不是第一次看不懂她了,并不觉得特别奇怪。但嬴政也坐得很稳,或者说是跪得很稳。这么说有点奇怪,但这些天以来,他一直在看林久的眼色。系统有一种诡异的错觉。就好像他始终拒绝前往雍都,并不是因为猜测到了雍都对他来说完全是龙潭虎穴,而是出于一个更简单的原因。简单到,仅仅只是因为林久没有流露出前往雍都的意愿。这是系统第一次见识到嬴政的思维逻辑,这时候他还没能触及到嬴政这个人的本质,但已经被这种粗暴的脑回路震惊住了。这件事已经牵涉到了鬼神的踪迹,这不是努力就能奏效的领域,看不懂的人到死也还是看不懂。嬴政是那种到死也看不懂的人,所以他选择了一个能看得懂的人。林久。完全放弃自己的思考,而全盘跟随林久的眼色走下一步,选择林久的选择,做林久正在做的事。这种信任——姑且称之为信任——简直是粉身碎骨一般的信任,其实也并非是无迹可寻。“我就是你。”嬴政相信了这句话。既然如此,在这种时候,有什么理由不相信自己呢。尤其他脑子里正有那份属于始皇帝的记忆,终生辉煌盛大之下是终生被祖父抛弃、被父亲抛弃、被祖母背叛、被亲弟背叛、被母亲背叛。这样孤独得令人窒息的一生,除了【自己】,他还能再去相信谁。但是。系统冷静地想。这一切从一开始就是谎言,构筑起信任的基石根本就是一个谎言。她骗了你,她不是你。事态演化到如今的局面,任务失败,对林久来说,结果是逃离这个世界。但对于嬴政来说就是粉身碎骨。系统忽然好奇起来了,嬴政,十三岁的秦王,他知道他正把属于自己的一生,赌在一个骗子手上吗?等到他知道的时候,那张纸娃娃一样的脸上,又会露出什么样的表情?这样的思绪,只是转瞬即逝。林久忽然睁开眼睛。最后一缕天光如同焚烧殆尽的灰烬一般飞散,机关被扳动的声音清脆一响,盛在青铜烛台中的帝流浆被点亮,一瞬间爆发出盛大辉煌的焰光。嬴政跪在地上,面朝雍都的方向。他在参政大殿上也并不总是穿着冕服,那种衣服太郑重也太厚重了,他本来就已经很像纸娃娃了,穿着冕服只会更单薄苍白,更像是纸娃娃。但因为现在是在祭祀,所以开始之前刻意换上了冕服,红黑两色的衣摆委落在地上,像是一地流淌着的、混乱而不祥的阴影。系统盯着这些阴影出神地看了一会儿,骤然惊猝道,“雍都信使!”他看见了,或者说是林久张开的那些【白泽】的眼睛看见了,在咸阳城外的直道上,又有信使策马而来,高举着雍都祖庙的旗帜。马蹄像是踏风而来,又像是风也为之避让。咸阳城闭死的城门,在那张旗帜面前,沉重又缓慢地打开。系统莫名生出一种果然如此的错觉。不需要有任何复杂的推演过程,在这种时刻,从雍都方向而来,如此紧急的传讯,甚至让信使直接带来了雍都祖庙上的旗帜。必然是武烈王又有了什么动作,必然是那块牌位又出了什么事!嬴政依然跪着,垂毓投落的阴影在他脸上纵横交错,被炽烈的火光映照得更漆黑分明,这是他跪在这里的第六天。他没有表现出来,但彻夜的长跪显然让他痛苦,他比其他任何时候都更像是纸娃娃,苍白单薄。那种颜色让人觉得他很无辜,而且可怜,雍都来的那位信使无疑是悬在他头顶的一把铡刀,而他到现在还没看见那险恶的锋芒。林久站起来。系统心情复杂。这还是他第一次见到林久被逼到这种程度,被逼到不能不前往雍都——等会儿——系统恍然意识到,林久的方向是不是不太对。这并不是出宫前往雍都的方向,而更像是前往咸阳宫城深处,太后寝殿的方向。太后。系统骤然意识到自己之前忽略掉的一个细节。异变的开始,并非是雍都祖庙,而是太后,赵姬忽然病重!在意识到这一点的同时,系统身上立刻炸起来密密麻麻的鸡皮疙瘩。几乎是出于本能一般,他立刻重新联通【白泽】的眼睛,重新去看那位持旗前来的信使。他对上了一只猩红的眼睛,目眦而裂,眼神怨毒得像是从死国之中投出来的,恶鬼憎恨生人的视线。更多的鸡皮疙瘩炸起来。系统僵立片刻,忽然吐出一口气。之前有什么东西,一直蒙住了他的眼睛,以至于他只看见信使举起的旗帜,而没有看见信使怀中还抱着一块牌位。开裂的、染血的牌位,雍都那一切诡异的源头,武烈王那块牌位,就在信使怀中,向生人的世界投之以怨毒的眼神。他们把那东西带到了咸阳城。或者说,那东西跟着他们来到了咸阳城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