楚若婷耽搁的时间不算久。她心底惴惴,有点担心宋据那边的情况。最开始,宋据的所作所为令她心存芥蒂。但他心向正道,确实没做对不起她的事,经此一遭,难免多出几分改观。楚若婷甫一迈入魔宫,许久没有响起的鎏金耳珰里传来了赫连幽痕的声音:“速来主殿。”音色冰冷,不含一丝感情。楚若婷浑身都被冻得僵了僵,升腾起一种不好的预感。难道事情败露,魔君要拿她问罪?楚若婷压抑住慌乱,快步来到主殿,不敢用神识窥探里面的情况。她低着头,跨过门槛走了进去,俯身拜见。青石地砖光可鉴人,映照出她惶然的五官。四下安安静静,大殿里阴暗又空旷,圆肚青铜鼎烟雾缭绕,飘散出的香味闷得人呼吸滞涩。“圣女,你终于来了。”毒姥阴测测的声音乍然响起。楚若婷慢慢抬头,顺着玉白的十九阶梯往上瞧,但见赫连幽痕身穿绯袍缓带,单手支额,恣睢闲靠在宝座上,闭目养神。玉白的台阶旁,荆陌和宋据双双被捆缚。毒姥站在不远处,笑容诡异。楚若婷心急速沉到谷底。她视线大殿内觑巡一圈,诧异道:“毒姥,你这是何意?荆陌失魂,他若对你出言不逊,我代他向你赔个不是。”毒姥扯了扯况寒臣身上的蛇英藤,阴阳怪气:“圣女只关心圣使,不关心关心宋据么?”楚若婷讶然,“我为何要关心不相干之人?”况寒臣抿紧了唇。他心底一方面为楚若婷的冷静赞叹,一方面又忍不住泛酸。她可真是拎得清啊。都不用提醒,就用最快速度与他撇清关系。毒姥讥讽:“圣女之前不还想收他当圣使么?”楚若婷笑笑,“我每天都想收长得俊的男修当圣使。这一个长相如此普通,我实在记不清了。”“圣女威胁我不准抓他做药人,现在又说记不清,你不觉得自相矛盾?”“我是真记不清了。”楚若婷打死不认,毒姥握紧了蛇头杖,咬牙对赫连幽痕道:“魔君!一月之前,老奴亲眼目睹圣女盗走了蕴魂灯!”赫连幽痕闻“蕴魂灯”叁字,冷睨楚若婷,剑眉紧蹙,“你动过灯?”“怎么可能!”楚若婷一派岳镇渊渟,“毒姥与我素来不和,她这是血口喷人。蕴魂灯好端端的供奉在原处,魔君不信,大可过去亲自查探!”毒姥一指况寒臣:“若非你盗取魂灯,他为何甘愿做本姥的药人?”楚若婷道:“毒姥喜欢用活人试药,谁知他是不是被你胁迫?”赫连幽痕指尖一下一下轻叩额角。头痛欲裂,附魂链又将他折磨得很不好受。他烦躁地打断二人,“到底怎么回事,毒姥你先说。”毒姥满腔义愤,朝赫连幽痕高声道:“事情很简单,老奴抓来的正道前哨,全被圣女给私自放走了!不仅如此,荆陌和宋据皆为从犯!叁人身为无念宫修士,在正道围攻时非但不帮内分忧,还胳膊肘向外拐,实乃居心叵测!老奴怀疑,叁人早就被林城子买通,意图对魔君不利!”楚若婷脸色微变,正欲反驳,就听况寒臣立时道:“魔君,毒姥,小人说过了,此事皆我一人所为,与荆陌和圣女没有任何关系!”他被捆着,但言语间仍恭谨有礼。“胡说!”毒姥紧紧盯着赫连幽痕,激烈陈词,“你一个元婴散修,根本不可能解开我的蛇英藤!”况寒臣道:“我趁出入玄霜宫之际,偷走了圣女几件法宝,正是隐匿罩、百灵图、金刚刃。”“世上哪有如此巧合之事?”毒姥这些日子跟况寒臣相处,还真有些不舍这小子,毕竟他是她最满意的一个药人。她叹了口气,手拄着蛇头杖,眯起眼语重心长道:“宋据,你别被楚若婷的甜言蜜语给迷惑了。她给不了你什么,方才我还撞见她跟另一个男修躲在隐匿罩里颠鸾倒凤。楚若婷风流成性,拈花惹草,见异思迁……你豁出命的帮她,又有什么用呢?”赫连幽痕倏然睁眼,眸光如刀刺向楚若婷。荆陌也愣愣地扭头,“楚楚?你在跟谁颠鸾倒凤?”楚若婷硬着头皮笑了笑,“就……随便玩玩儿。”况寒臣率先想通其中必然有什么误会。他垂下首,用残破嘶哑的嗓音缓声道:“毒姥,您误会了,此事当真与圣女无关。我与青剑宗素有渊源,所以将人放走,没有刻意帮谁。”楚若婷脸上犹挂着僵硬的笑,眸光盯着地面,听到他将一切过错包揽,心绪翻江倒海,苦苦思索万全之策。毒姥当然不信况寒臣说辞,“你说你跟青剑宗有渊源,那好,我问你几个问题。”她当年寻千毒在巴蜀待了很长一段时间,对昔年巴蜀第一宗门所知不浅。毒姥一连问出好些个,况寒臣从善如流全都答对了。楚若婷惊讶地偷瞄况寒臣。赫连幽痕懒听他们啰嗦,被吵得烦了,不乐意地说:“这么一件小事何必在本座面前吵嚷,就地正法吧。”他是魔君,不是荆陌,只会傻傻看他们争讼。此前楚若婷央他放人,早就猜到了事情来龙去脉。楚若婷肯定做了手脚,但赫连幽痕私心里不想让毒姥因此拿捏住她的错处,又要顾及自己面子不能明显偏袒楚若婷,这宋据愿意站出来承担一切过失,那就全堆他身上得了。“魔君高抬贵手!”荆陌最为着急,他跪下来求情,“魔君,宋据……宋据他很好!这一次他是犯了错,但罪不至死!他……他是属下的朋友,属下愿与他分担责罚。”“荆陌!”楚若婷瞪了眼他,咬牙挫齿,“你别添乱了。”赫连幽痕冷睇楚若婷维护荆陌,鞅鞅无乐。他屈起一条长腿,手臂搭在膝盖上,身子前倾,毫不留情揭穿:“他连真面目都不肯让你瞧见,这也算朋友?”荆陌茫然:“什么真面目?”楚若婷和毒姥也是一头雾水。赫连幽痕轻飘飘蔑向况寒臣,说:“这人脸上还易着容,你们都没看出来?”语毕,屈指弹出一道法力。况寒臣猛然惊住。面上仿佛一阵冰冷的凉风吹过,他心底慌张,下意识朝楚若婷望去。四目相接,楚若婷瞳孔蓦然一缩。况寒臣如坠冰窟。他想挡住自己的面容,但双手被蛇英藤捆缚,避无可避,只能低头低头再低头。完了……全都完了。即便他死,楚若婷也不会为他感到丝毫遗憾和愧疚。楚若婷立在原地,完全无法掩饰震惊。那张俊雅绝伦的脸,既熟悉又陌生。记忆中,他眉宇间总做出一派风流邪肆,怎会像如今这般,颓废落魄,沮丧消沉?他到底是宋据,还是……况寒臣?或者,从来都没有宋据。在她身边恭敬有礼、善解人意、腹心相照的人,一直都是况寒臣!是了,姓况的仪容千面,他修习邪功无法修炼,惯会捣弄那些五花八门的乐器。楚若婷故意抛却的回忆渐渐复苏,伴随着尘封的愤恨怨气,纷至沓来。她眸光紧锁住况寒臣,心绪复杂跌宕。怪不得她对他没有好感,并非心存偏见,而是因为,面具他背后的那个人,就是个彻头彻尾的王八蛋!赫连幽痕面色难看。他扫了眼魂不守舍的楚若婷,嘴里暗骂:竟然又是一个小白脸!荆陌不知道为什么宋据突然变了样,但他看懂了楚若婷气愤怨恨的眼神。……怎么会这样?宋据那么好,楚楚难道不该维护他吗?荆陌慌张无措。大殿上人心各异,毒姥冷笑一声,打破沉默。她狰狞道:“好你个宋据,本姥竟被你瞒得滴水不漏。想必圣女早知你长这幅样子,否则不会说出让你也来当圣使的话吧?”况寒臣逐渐找回了自己的神智。他颓然地垂下睫羽,“圣女没有找我做圣使。圣女全都不知道。皆我一人所为。”还是万年不变的那句话。事情到了这个地步,况寒臣想不出任何办法了。他甚至不敢用这张脸去面对楚若婷。失去宋据这具皮囊,他在她面前如剥光了衣衫,连灵魂都裸露在面前。楚若婷闻言,目光极冷地盯着他,恨不能将他盯穿一个洞。他怎么是况寒臣?怎么能是况寒臣?!本以为他早就死在了那个旮旯犄角,他却一直都在她身边,暗中窥视她、揣测她、帮助她。楚若婷对宋据心存好感,可宋据和况寒臣是同一个人,那丝好感便被汹涌的怨愤淹没在暗河里。她漠然转身,对毒姥嗤道:“实不相瞒,宋据是我的仇人。我恨他入骨,怎会与他同谋,放走那些正道修士?”况寒臣听到“仇人”二字,身形晃了晃。毒姥一愣,“圣女何意?”楚若婷扯了下嘴角,对赫连幽痕道:“魔君应知晓,我来无念宫是为了荆陌。但其实,这只是原因之一。当年,我有密谋布局,一举揭发仇人,却被人从中作梗,反搜了我的魂!”楚若婷抬手一指,“虽搜出来的魂是假的,但我永远铭记当时的痛苦无助与愤恨!而当年故意为难我的罪魁祸首,正是此人——”况寒臣脸上血色尽褪,他甚至听不见自己的心跳声。那段不愿被翻起的旧事再被重提。究竟诛的是楚若婷,还是诛他自己,已然分不清。楚若婷不能释然,他亦不能释然。甚至在夜深人静时,