她的舅舅和舅妈闹上门这件事,镇上的人都知道,连镇子外的竹辞忧都听说,还联系过李长青。
出人意料的,竹辞忧来电是为了劝,也是为了警告。
“那件事不是眠眠的错,你不要为此对她有异样眼光。”
“我只知道要真的是杀人犯,一定会被捉去坐牢,法律和警察不可能放过罪犯。而且,要是她的舅舅想要讨要公道,应该去法院,而不是这样大闹,一看就是为了钱。”
李长青已经十分熟悉这样的嘴脸还有流程,所以当天才听说黄二妹兴奋地从镇子口接了两个人过来,直奔民宿,就知道这事儿得闹大,他这才急急联系老妈和三婶。
李长青不知道他们会说这样的事,所以当场就开始后悔带了那么多人来。
“她一直都没有告诉过我为什么要改名,”李长青对电话里的竹辞忧说,“还有。”
“什么?”竹辞忧问。
“你也改改你的称呼,她有全名,别乱叫。”李长青挂断了电话。
他想,或许竹听眠会说起这件事,或许还会当做无事发生。
却没想过她会说得这样快。
竹听眠用一种平淡而麻木的语气把那段历史讲了一遍。
并不难说出口,甚至还能将部分细节进行修饰。
“我恨她,我甚至诅咒过她,我甚至想要和她同归于尽。”
李长青依然轻轻地拍着她的后背,感觉到自己的衣领已经湿了一小片。
“我不知道要拿她怎么办,小时候我很讨厌弹琴,一坐钢琴凳就开始哭,说我手疼,说我真的不想再练下去,说我觉得很痛苦,可是她会打我骂我,然后让我继续练下去。我为此异想天开,会不会我真的有成绩,她就会对我好一点呢?可是等我真的确信自己喜欢钢琴,她又要毁掉我。”
“我也不知道她为什么总是那样骂我,为什么会对我用那样恶毒的词语,怎么真的会有母亲说自己女儿是个妓女呢?我小学的时候,还不能理解这个词是一个什么样的形容,等我懂事一些,又开始忍不住地想,究竟是什么
样的事情,可以滋生这样脱口而出的恶毒。”
竹听眠哽咽着,断断续续地说。
李长青稍稍用力,把她往自己怀里压了压,同时给她顺气,示意她慢慢讲。
“我以为所有妈妈都是这样的,我以为孩子被打是很正常的事情。所以我还是在长大,我还是尽量快乐。可是她又非要一遍遍告诉我是不得已生下我,其实并不该生下我。”
“她赌运一直不好,很容易输钱,输了钱就会发火,大吼大叫,接着打我,”竹听眠顿了好长一会,试图从湿淋淋的回忆里拧出一段可以成团铺开的,可随手一捞,全都是破破碎碎。
“她有次打了我一耳光,在那之前,她勃然大怒,用脚踩烂了一箱巧克力,她显得好高,伸开手臂的时候灯光把她的影子泼到墙上,像是要吃人。”
“我完全不记得那一次她为什么会气成那样,我又是因为什么原因而挨打,”竹听眠的手指开始用力,微微发颤,“我记得那天早上她带我去逛街,买了件很漂亮的小风衣,粉红色,荷花领的边缘还团着可爱的起伏,我很喜欢,美滋滋地穿着它走了很多路。”
“晚上我就被打了,我想不起来原因,到现在都想不起来原因,”竹听眠说,“可是我仍然记得那一巴掌的所有细节。”
耳边轰然一声,脸颊被拍击的诡异触碰感,然后眼前猛然一白,白得发亮,然后又黑成一片。
震惊之下,甚至都来不及感受到疼,等真的意识到这件事已经发生,脸上已然开始发麻发涨。
她记得自己被这一巴掌的力道推得后仰,记得后退的时候头撞到了墙上,又是一声闷响。
她记得自己是怎样害怕又茫然地顺着墙蹲下去,鼻子变得不通气,血像自来水一样淌下来。
时至今日,竹听眠还能时常复制当时的恐惧与悲伤,偶尔想起来,又要难过得躲起来自己哭一场。
“可是我真的想不起来那一天她为什么要打我,”竹听眠说,“其它事情也一样,除了原因,所有的记忆都很清晰。”
哪怕她改名换姓,哪怕她今年已经二十七。
竹听眠还是像在七岁时那样,因为有过那样的七岁,所以何时何地,只要回忆尚在,她还会挨一耳光。
太多这样的情况。
稍加回忆那段童年,时间都显得残疾,遑论记忆。
说到这里,竹听眠已经泣不成声。
“我不知道她为什么要那么恨我,我很想问问她为什么不能爱我,我真的拿她没办法。”
多年未联系,竹听眠再次听到她的声音,居然还是那样恶毒地威胁。
可是妈妈,我受伤了你知道吗?我右手伤了,我再也不能弹琴。
你知道吗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