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一百三十四章
楚中书是在半夜被玖拾带进宫的。
人原是睡得迷迷糊糊的,一见夜影卫的腰牌,再见周遭的红墙绿瓦,一瞬间就给吓醒了,哆哆嗦嗦以为是自己得罪了皇帝,要被秘密处决在皇宫中。
听了玖拾一句“皇后娘娘召见”,楚中书才后知后觉:对呀,皇上去宁州行宫秋狩了,如今宫中只有皇后与太皇太后坐镇。
再一转心思,楚中书眼前就出现一双凌厉而狠辣的桃花眼。
是如今在朝堂上颇有权势的韩督公。
他能一步登天,成了如今的中书舍人,都要靠韩督公在江南水患时、对他的指点与提拔。
楚中书亦曾好奇过,自己当时不过是个籍籍无名的小县令,很可能因为粟州水坝之事被拿去顶包追责,为何韩督公独独看中自己。
韩督公当时意味深长地一笑,说是上头有人慧眼识珠,不忍明珠蒙尘。
“上头”一词,楚中书在初见韩督公的时候就听过的。
当时联系江南一众落马的官员,楚中书明白,是陛下有意压制住江南的官场,借着这场水患排除异己。
若非韩督公及时提醒自己,他估计现在还要在南边哪个犄角旮旯瞧人眼色呢。这还是好的,说不准在陛下的雷霆之威下,会被落个罪名,连子孙后代都不好。
所以这个“上头”,并不会是尉鸣鹤这个皇帝。
楚中书这两年,一边勤勤恳恳地遵照韩栖云的各种指示,一边在心中不断猜测到底谁是韩栖云真正效忠的人。
他将朝中的老臣贵族、皇室宗亲,乃至于和韩栖云同时崛起的新贵都猜了一遍,惟独没往后宫想。
直到现在,楚中书立在御书房正中央,眼睛出神地盯着地毯上的龙凤双纹,一时间还没有消化掉沈皇后竟指挥得动韩督公这件事。
相比之下,连他期待已久的第一回进御书房这事,都变得寡淡平凡起来。
“微臣参见皇后娘娘,皇后千岁千岁千千岁。”细想了一瞬,楚中书想着现在沈家更上一层楼的煊赫,还是恭恭敬敬对沈知姁行了大礼。
他这人除了文采外,最大的特点就是软弱,上头人说什么便是什么。
对此,楚中书的解释是“识时务者为俊杰”。
沈知姁从前世便听闻过楚中书的性子,平声叫起,唇角挂着一抹微笑:“事出紧急,令楚中书漏夜进宫,实在是辛苦了。”
楚中书起身,悄然抬眼,打量了一下这位贤名在外、又深得陛下信任的沈皇后。
原以为是个生的端庄菩萨相的女子,谁知入眼是个眉目妍丽娇美的女郎,那一双杏眸尤其漂亮澄澈,亦会叫人觉得,拥有这双眼睛的主人,兴许是个不谙世事、极好哄骗的。
楚中书心中那股紧张劲儿一下子就泄了,甚至连方才的惶恐恭敬都有所打折,转而变成两分轻视。
他在心中理所应当地猜测:陛下尚在宁州行宫狩猎,估计是有什么新鲜旨意要拟定,就让沈皇后传他进宫拟旨。沈皇后纵然出色,可到底是个女子,便令夜影卫急慌慌地将自己带进宫。
当真是……不稳重。
沈知姁不曾错过楚中书眼底的情绪变化,面上的笑意淡下,将腰间的鱼形玉佩掷到御桌上,在御椅上坐下,以手支颐:“瞧楚中书的模样,想是看不上在这份差使。”
玉佩落在桌上,发出的声响不轻不重。
楚中书却被这声响骤然吓到,一抬眼,看到沈皇后坐在了雕刻着龙纹、只有天子才能落座的御椅上。
还没从“沈皇后支使韩督公”这一事中回过神来的楚中书,瞬间又被沈知姁的动作给惊得瞠目结舌。
过了片刻,楚中书才反应过来沈知姁的话是什么意思。
“枕边风”三个字在楚中书心中一晃而过,却莫名又被他心中那股子能保命的直觉给否决了。
再抬眼,那双杏眸已然褪去笑意,清清洌洌如覆霜雪,口中冷淡:“玖拾,将楚中书送出去罢。”
楚中书是夜半悄然入宫,只有极少数人知晓。
现下日挂半空,楚中书若此时被灰头土脸地请出宫,外头定是猜测谣言四起。不说旁的,就是那些还没见几面的同僚,因这点就足以对楚中书冷漠相待,让楚中书在京都朝堂永不立足。
更何况,仔细打听后,就知道这位新任的中书令,是得罪了皇后与沈家——楚中书才刚刚起头的仕途,就会自此断了。
只要楚中书有点脑子,都能想到这一点。
果然,闻言,楚中书双目一瞠,额上瞬间汗如雨下,也顾不得身上自诩朝臣和男子的矜持,当即便跪下:“皇后赎罪,微臣生来浅薄粗鄙,又是第一回入宫、得见凤颜,一时战战兢兢、失了礼数。”
“微臣在外早听得皇后娘娘贤名,愿任凭皇后娘娘差使。”
“楚中书当真是青年才俊,不枉本宫当初令韩督公去提点了两句。”见楚中书膝盖软下,沈知姁细眉微挑,嘴角的笑意回漾,让楚中书起身,顺便将尉鸣鹤重伤昏迷、正在被送回宫的事情简单道来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