他下巴贴着我的鬓发,我伸手轻轻拍了宋岑的面颊:“所以啊,没什么是我护不住的,这事儿你委屈几天,我保准让它翻个篇。”
宋岑今天情绪不是太高,我将他拉去了就近的酒馆,我与他都戴着帷帽,选了临河的一间厢房。
宋岑不喜我喝酒还有个原因,以前苏正卿还在位时,他出宫我便总是诓他去喝酒解闷。
宋岑向来不胜酒力,往往等他彻底醒过来时,他早就在酒楼的厢房里,囫囵间被我扒去衣服,我同他肌肤相亲睡在榻上,皮肤上尽是吻痕肆意。
这让宋岑格外觉得自己没面子,毕竟他不是个正常男人,喝了酒这控制权还要尽数落在我手里。
后来经过一些混账事儿以后,他更是笃定了,我喝了酒铁定是个亲爹都不认的色胚。
可今天他却答应得轻易。
那晚我喝得挺多的,他却未曾喝过一口,就只是看着我,最后我坐在他腿上搂着他脖子,喷了他一脸酒气,他才拎着我的后脖子,一脸嫌弃地骂我丢人。
“你怎么总是凶我?”我一嗓子嚎了出来。
“因为你愿意惯着我,我这脾气都是你给养出来的。”他说得理所当然,还不忘没轻没重地拍了拍我的脸,让我清醒清醒。
“你是一步步爬上那个位置的,定然受了不少苦,我就想着啊,之前从来没人疼过你,你遇到了我,我总要宠你一辈子的。
我要让你一生顺遂,让你执掌着一切生杀大权,再没人敢欺负你一丝一毫。”我说得认真。
外面画舫上有人在抚琴,悠悠扬扬顺着晚风传了来,水面上有数只河灯零星,微弱灯火映照进宋岑波光潋滟的眸子里。
宋岑却在这时候将帘幕拉下,隔绝掉外面的一切喧嚣。
“君时,在你之前,我曾经想过,若有人能向我显出那么一丝一毫的善意,我总该不至于是后来那副模样,他们待我不好,我会千倍万倍地还回去。”
他说得极慢,还不忘将我手边的酒壶给推远。
我醉醺醺地问他:“那对你好的人呢?”
“用命去还他。”他眯眼笑了开来。
他说得轻易,有什么无法言明的情绪撕扯着我,我直勾勾瞧着他,到底什么也未曾说出口,只抱紧了他,生怕他下一刻便会消失在我面前。
宋岑这一生,似乎除了我,几乎未曾经受过别人的善意。
就像一个溺水的人,抓不住任何一块浮木,于是他任由着自己往下沉,直到有人愿意拉上他一把,他便能不管不顾地舍弃掉自己的一切。
我兄长初入朝时,和我走的是一样的路,他当年当的是苏正卿的侍读,但他跟我不同,他是个真正的君子,入宫没多久,曾经救过一个小内侍。
那日应当也是一个雪天,在多年前楚然的描述里,我大抵能想象出当时的情景。
年轻的士子路过一处宫殿,不经意间看到了那个跪在雪地里的内侍。
重重风雪遮住了他的双眼,压弯了他的脊梁,而他身上血痕蔓延,已然浸透了他单薄的里衣,另一个老太监用鞭子抽着他,一遍遍地问他认不认错。
那小内侍长着一副清秀的少年模样,面色惨白,身体似乎已经冻得僵硬了,可能下一刻就会死在雪地里。
我兄长楚然同我说这些的时候,我也还是个有人疼着的姑娘,听不得这些我未曾经历过的残酷与苦痛。
我撺着自己的衣袖,红着眼睛小心翼翼地问楚然:“那……后来怎样了?”
后来啊,楚然从老太监手里救下了他,将自己的衣服盖在了小内侍身上,抱着他到了苏正卿处,求着苏正卿救下这小内侍。
那时的雪应当很大,和多年后我在雪地里救下宋岑时一样大。
楚然说那少年在雪地里跪了一天一夜,被打得遍体鳞伤,他都未曾掉过一滴眼泪,却在他救下他,将他抱起的时候,哭得像个找不到家的孩子。
那少年后来便留在了苏正卿殿中当差。
时光一晃而过,苏正卿成了皇帝,而楚然也被冠上谋反罪送上刑场。
我兄长斩首那天,我在夜里偷偷跑去刑场想给他收捡尸体,却在那看见了一个穿着内侍服的男人,那时天色太暗,我不敢现身,就躲在一边远远看着他。
我看他为楚然亲自收捡尸骨,明明再瘦弱不过的一个人,就这么背着尸体,手上抱着楚然的头颅,一直走到城郊外,在一处开得极茂盛的梨花树下,蹲下身,将楚然的尸身小心翼翼放在一边,为他擦干净了面上血污,甚至还拿出了一件楚然惯常爱穿的白袍替他换上。
他将尸身拼凑,然后就用自己的一双手,在树下徒手挖着坑。
我在不远处躲着,亲自看着他将楚然葬在那株梨树下,未曾立碑,就只是在临走前用那伤痕累累的手折了一株梨花放在他坟冢边。
那时天光初现,我到底借着那光亮看清了他的面容,以及我多年未曾忘却的一双眼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