从那日开始,公孙瑶成了撷芳园的常客。而台上的清漪,无论眼波如何流转,总能与她的目光重逢。
一次散场后,阿瑶将一方素笺小心折好,夹在打赏的银票中递入后台。素笺之上,是她新填的《鹧鸪天》:“惊鸿影,绕回廊。几回魂梦觅清商。三生石畔同声应,不羡鸳鸯只羡凰。”
数日后,新一场《惊梦》开锣。当唱至杜丽娘游园感怀的经典段落时,清漪水袖一扬,唱腔陡然一转,道:“惊鸿影绕回廊畔,幽愫难托锦字行。三生石上惊魂契,不羡凡间鸯,只慕云中凰。”
她的隐秘,她的肺腑,竟以这样绝美而公开的方式,被他回应,被他珍视。
阿瑶心潮还未平复,散场后,便收到一方素帕,上面是他用俊逸小楷写就的情诗:“三生石畔同声应,不羡鸳鸯只羡凰”,落款处,绣着一双兰花。
情如藤萝,一旦生根,便在无人所知的角落里蔓延疯长。阿瑶与清漪,在诗词唱和与心照不宣的私会中越发炽烈。
可世事无常。
公孙家发现小姐频繁出入梨园,并截获了他们传递的诗词信物。公孙仪震怒至极,女儿竟与一个“以色侍人、雌雄莫辨”的男旦私相授受,这简直是奇耻大辱!他将公孙瑶囚禁在家中,禁止他二人再次相见。
消息传入宫中,孔阳向来熟知表妹性情,刚烈如她,怎会乖乖就范?
孔阳匆匆赶至公孙府邸,而风暴已经过去,只剩下残破的余烬。
阿瑶已被囚禁深闺,她所有的诗稿,连同定情信物,皆被付之一炬。
清漪的处境更糟,公孙仪派人砸了他的戏台,更以污言秽语对其当众辱骂,甚至威胁将他送官查办,彻底毁掉他和整个撷芳园。
孔阳试图以皇后之名劝解,却只换来姨父冰冷如铁的拒绝。
紧闭的房门内,阿瑶砸碎了所有能砸碎的东西,她的嘶喊从黑暗中传来:“他比你们这些道貌岸然之人干净千倍万倍!我宁死不入宫!不嫁人!”
孔阳深知此时已无力回天,她能做的,只有勉强维持公孙家族的体面,在暗中周旋,尽力护住清漪,免他再受灭顶之灾。
然而,命运却并未给予喘息之机。皇后突然急病崩逝,家族最大的靠山瞬间崩塌,敌对派系趁机发难,公孙家族顷刻间风雨飘摇,岌岌可危。
终于,紧闭了数月的房门被打开,父亲带来的并非是妥协,而是宣告:“阿瑶,立刻以‘皇后至亲’之身入宫奔丧,唯有此,你才能留在宫中担任女官,成为家族新的希望。否则,明日此时,清漪及其戏班上下,便会因‘谋刺贵女未遂’之名下狱问罪,我手上的证据确凿,他们绝无生路。”
轻身灭影何可望,粉蛾帖死屏风上。
阿瑶获准最后去一次撷芳园。
她盛装华服,却面无血色。在后台初遇的僻静角落里,她将当初清漪回赠的那方素帕,冷冷地掷于他脚边。
“先生,前些时日不过是本小姐一时无聊,寻些乐子罢了。如今宫中已下旨意,皇后娘娘生前属意,命我入宫为女官,侍奉君王左右。此等前程,岂是你一介伶人能企及?”
看着清漪脸上的温柔一点一点随着她的话语凝固成冰,她用尽全身力气,强迫自己说:“过往种种,皆是云烟,望你好自为之,莫再痴心妄想。”
清漪如遭重击,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判若两人的阿瑶。他捡起脚边的素帕,指节发白,嘴唇颤抖,却一个字也说不出。
羞辱、心痛、背叛,如潮水般将他淹没。他眼中的光彻底熄灭。
不久,他站在朱雀大街上,隐于人群之中,亲眼目送公孙瑶随皇室仪仗风光入宫。
街头巷尾,无不在传颂“公孙深得圣心”、“前程无量”,每一句,每个字,皆如无处不在的尖针,反复刺扎进他早已千疮百孔的心。
手中那方素帕,她写的情诗和他画的兰花,此刻都成了最尖锐的讽刺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