三个月后,在公孙正式受封御侍令的当晚,清漪回到撷芳园的戏台,他穿上曾经那套最华美的戏服,描画上最精致的妆容,朱唇轻启,他为她,再次唱起了《牡丹亭·离魂》:“这般花花草草由人恋,生生死死随人愿,便酸酸楚楚无人怨……”唱至动情处,泪如雨下,满座寂然。
一曲终了,他取下那支曾被公孙带落的珠钗,抬眸望向那重重宫阙的方向,唇边扬起一抹极温柔,却极哀伤的笑容。
下一刻,他反手握簪,当胸刺下!
鲜血淌淌而出,如同盛放的红梅,在华丽的戏服上染开一片凄艳。
在众人惊诧恐惧的目光下,踉跄倒地的他,用尽最后力气,蘸着自己的鲜血,在那方素帕上,写下一个巨大的、扭曲的、饱含无尽怨愤与绝望的字:“谶”。
最后一笔落下,手指也随之颓然垂下。一代名伶就此陨落,世间再无清漪的杜丽娘。
“不羡鸳鸯只羡凰。二人情浓时的誓言,到头来竟成了谶语。公孙凤凰入宫,位极人臣,却让清漪如他戏中人般,血染戏台,殉了这份情。”孔阳露出苦笑,“这个‘谶’字,他写得一点儿不假。”
杨柯急切追问道:“那……公孙大人呢?”
孔阳的语气带着冰冷的平静:“阿瑶不愧是能在深宫立足的狠角色。听闻清漪的死讯后,竟一滴泪都未落下。”她又顿了顿,“不过,从那以后,她也再未听过一次戏了。”
听闻此语,杨柯只觉无可奈何。她明白,照着公孙的性子,留给她的岂止是悲伤?深宫如战场,为昔日爱人落泪都已是奢望。恐怕那巨大到难以承受的绝望和悔恨,只能被生生咽下。
“后来,这手帕经由撷芳园的人送到公孙府邸,被拒绝后由辗转到了我手中。那日,我递给公孙帕子时,她竟然笑了出来,不过那笑,比哭还难看。”
杨柯再次低头凝着帕子,“谶”字的血迹早已干涸,但在起笔和转折的几处缝隙里,竟然还渗着一些更为深暗、质地更为粗糙的印记。它们并不像是用指尖蘸着血自然流淌,而像是被人用指甲,狠狠地抠挖、抓挠进丝绢的纹理之中。
天长地久有时尽,此恨绵绵无绝期。
“阿柯,你看呐,”孔阳望着虚空处,眼中压抑的星火却灼灼燃烧,“女子的命运总由男子掌握,莫说前程归宿,就连心底喜欢何人,也如笼中雀鸟,不容自主。”她话音陡然转厉,“可他们呢?坐在高高的位子上,披着锦绣,顶着冠冕,口中念着仁义道德,背地里却做着见不得光的下贱勾当。”
孔阳的话,字字如锥,刺入杨柯心底。她想起进宫以来的所见所闻,又忆起方才宇文泰所说的那句“同锋而异形”,心中触动的同时又复杂万千,只觉喉头哽住,无言以对。
“女人,总和牺牲这两个字如影随形。”她的话音还未散尽,忽然,一个宫女跌跌撞撞地跑了过来:“殿下!殿下!不好了!”
孔阳道:“你着急忙慌的做什么?难不成府里走了水?”
“比那更凶险呢!是易大人,还有沈老板……”
孔阳脸色微变:“怎么回事?”
“圣上急召易大人进宫!说是沈老板私吞了军需库里的辽东生丝,还是……还是用您的府印作保。”
孔阳怒道:“一派胡言!我何时授过这印信?”
宫女慌忙摇头:“没人知道。可是这事好生蹊跷,竟把您也牵扯进去。”
辽东生丝?杨柯忽然想起袖中揣着的青丝,顿感后脊一凉。难道沈澜之送来香囊,就是在暗中透露易望林给沈裕之的陷阱,向她求助?
“易大人为何被召?”见杨柯冷不丁问起易望林来,宫女愣了愣,接着回道:“听说是工部得了风声,害怕捅了篓子,先告诉易大人,随后易大人率先禀明圣上。如今正在勤政殿呢。听说工部的人已经围住庆云号的库房,正在劫获沈裕之的生丝!”
忽然,杨柯心头剧震,她昨日刚听王二小从钱庄带来消息,说庆云号囤积大批生丝,沈裕之早已抵押大半,而波斯订单又迫在眉睫,他定是着了易望林的道,将那辽东生丝收入囊中,结果引狼入室,如今成了砧板上的鱼肉!
杨柯握紧袖中香囊,对孔阳道:“殿下,此事涉及凤印,迟则生变,咱们还是速速前去吧。”
孔阳颔首道:“走吧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