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头一遭离开家门,怎的四下静得只剩自己心跳?”他低声自语,语气中带着几分茫然,仿若少年慕廉初离清山村时的心境,半是憧憬,半是怯意。
村路覆着冻雪,慕廉走得极慢,青缎靴头渐渐凝满霜花。
过院口横梁时,他解下剑穗系着的铜铃,轻轻搁在刻着‘慕’字的凹痕里。
这是当年陪着母子二人的唯一家当。
“娘亲,这铃儿就留在这儿,守着家,守着您。孩儿此去,若有朝一日得归,便再来听它响一响。”
他低头呢喃,声音低得几乎被风雪吞没。
……
腊月山风刮骨刀,村北小庙的木梁上还积着雪。
慕廉踩着雪窝子往山坳走,狐裘领子落满霜花,倒像给青衫镶了道银边。这座连匾额都没有的庙宇在两处崖下,咚——
慕廉解下长帽,解下朝阳剑,对着门框认认真真叩了第二个头,这一叩,谢指引之情,是少年对命运转折的敬畏。
“多谢蛇仙姐姐,若无那段机缘,我这一生也只敢在村里做个教书先生,读几本死书,教几个蒙童,终难踏足真正的江湖,终难踏足真正的江湖,难见天地辽阔,还有……”
少年喉结滚了滚,把后半句咽进风雪里。有些话出口便轻了,倒不如存在心尖尖那处。
“谢过……”
剑鞘磕着青砖起身时,供台下窸窣作响。
山风卷起他束发的青绳,半截褪鳞的蛇尾虚影晃了晃。
慕廉怔怔望着残影,袖中拳头紧了又松。
“呆头鹅,别觉得愧疚。”
虚空里飘来声轻唤,褪色的帷幔后浮出团白雾,隐约凝成个斜倚云榻的人影,发间别着枝将谢未谢的绿萼梅。
少年耳尖倏地通红,手忙脚乱要重新戴帽。那雾影却吃吃笑起来:“浑身结冰都不怕,现在倒晓得羞了?”
“我…”慕廉盯着鞋尖沾的雪泥,忽而抬头咧出个笨拙的笑,“我包里给您留了坛松子酒。”
虚影晃了晃,似是被山风惊散的流云。
有冰凉的触感拂过他眉骨,如蛇信又似柔荑:“出息了,闯江湖可别学那些酸书生…吾有点困,先睡会…”
尾音散在重新合拢的暮色里,供台上多了片带霜的梅瓣。
慕廉把狐裘仔细叠成方枕垫在香案下,退后三步又作了个揖。转身时山风灌满袍袖,他摸了摸手腕温热的蛇纹。
……
慕廉立在许家小院柴扉前,望见烟囱已腾起青灰色炊烟,北风卷着昨夜残雪扫过脚面,这位许婶正蹲在灶下添柴,见他进门,抬眼便是一句埋怨:
“大清早的,不睡懒觉,瞎转什么?”
灶膛里爆出个火星子,映得许兰眼角的褶子泛着金边。
她嘴上骂得狠,似母亲嗔怪自家孩子不懂惜身,为昨晚的事生气,手里却将煨在余烬里的烤红薯扒拉出来,用围裙垫着搁在条凳上:
“来,吃个烤红薯暖胃。”
慕廉瞧着那抹藏青棉布上焦黑的印子,蹭着条凳边坐下,青衫下摆还沾着草屑轻声道:“婶子,我想外出闯闯。”
手里的柴禾一顿,许兰有些佝偻的背脊僵了僵,半晌没说话,只闷头往灶堂里塞柴,火光映红了她的脸,“哐当——”一声,许婶把铁锅墩在灶台上:“能耐了啊?上月连煮个饭都拨不利索……”她突然噤声,舀水的葫芦瓢在缸沿磕出个缺口,水缸里晃动的皱纹——那里面沉着二十三载春秋的米汤与药渣。
她没再追问缘由,只是起身利索地将米下锅,切了两样腌菜,又煮了鸡蛋,做了一锅热腾腾的汤饭。
三人围坐。许兰,许大叔,还有慕廉。阿牛早在开封城那天被寻来的亲戚接走,屋里只有三口人,饭菜简单,却比平日格外香浓。
慕廉盯着粥面浮起的米油,许婶突然把陶碗往桌上一击:“吃!凉了伤胃!”腌萝卜咬在齿间咯吱响,像咬碎无数未出口的挽留。
吃着吃着,许兰忽然放下碗,眼圈一红,抹了把脸,啐道:“你这白眼狼!养了你这么多年,说走就走,连根草都不带,叫婶以后跟谁念叨?”
她一边骂一边抹泪,声音哽咽:“小时候说带你上街,你哭着不肯走,非说家里好。现在倒好,长大了,翅膀硬了,咱们村子小,留不住你了是不是?”
哽咽砸在粗瓷碗沿,慕廉喉头滚动,只低头把碗里的饭扒拉得更快。
许兰哭了一阵,终究还是从自己怀里摸出一条灰蓝色的围巾。
那是她闲时一针一线攒下来的,织得并不精致,边角还歪歪扭扭,却织进了她半生的辛苦和牵挂。